未完成的建築
- morphmonlo
- 2024年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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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建築師,如果從委託案子的業主口中,聽到一句「我這案子沒有預算」,當下可能會有天差地遠的兩種結果,一種是,「我業主預算夠多,你好好發揮」,那建築師就窮畢生之所學使出渾身解術,用盡洪荒之力,努力將它完成;另一種是,「我業主沒什麼經費,所以麻煩你儘量撙節預算」,那建築師可能做起設計就得割捨相當多的創意,綁手綁腳。

歐洲有些教堂,也有這兩種「沒有預算」的情形,一種「沒有預算」,間接造就了宗教革命,另一種「沒有預算」,形成了我們在歐洲常看到的未完成教堂。
前一種教堂,指的就是梵蒂岡的聖彼得大教堂,當年興建時,為了這座天主教世界最大最雄偉的聖殿,廣納財源,發售贖罪卷,成為馬丁路德批判天主教會的主要原因之一。

下面來談談未完成的教堂。本篇指的是,西向立面並沒有依原計畫完成的教堂。
曾經在佛羅倫斯,學生們看到聖羅倫佐教堂時,面對粗曠毫無修飾的西側主立面,都露出疑惑的面孔,加以預算不足的解釋後更是脫口提出「麥迪奇家族不是很有錢?」的疑問。

聖羅倫佐教堂在百花大教堂尚未興築前,作為佛羅倫斯的主教座堂長達三百年,而自從麥迪奇家族歷代的成員陸續埋葬於此後,成為家族專屬的教堂,並由麥迪奇家族委託布魯內勒斯基進行改建。
然而由布魯內勒斯基進行設計改造的這座教堂,卻在1421年開工後進行緩慢,在1461年接近完工的階段,其立面尚未完成。該空缺的立面直到1518年,才由麥迪奇家族出身的教宗利奧十世(Leo PP. X)委託米開蘭基羅設計,儘管當時還做了一座縮小尺度的木製模型,但實體立面仍未施作。

從時間來看,當時由麥迪奇家族主導的教堂工程,除了這座聖羅倫佐教堂外,還有百花大教堂的圓頂,該圓頂亦由布魯內勒斯基設計,於1418年到1434年,一共耗費了16年完成。這大約就是聖羅倫佐教堂進行主體工程的階段,所以經費的限制是可以想像的。

而到了米開蘭基羅設計的階段,正是利奧十世面對馬丁路德宗教改革應付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且聖彼得大教堂的工程必然也耗費掉大量的資金,而當時教廷的財務與麥迪奇家族銀行的連結必然相當緊密,教宗的資金絕對大多挹注在大教堂的興築,這座聖羅倫佐教堂的經費勢必仍無著落,也就一直成了現今我們看到的模樣。

這種未完成教堂在義大利上有不少案例,也大多與經費不足有關,因此空下毫無表現的正立面延續至今。
聖福圖納托教堂(Chiesa di San Fortunato)位於義大利托迪(Todi),1292年改建自原先的仿羅馬式教堂,然於1348年因瘟疫暫停了工程,並於1405年恢復繼續施工,但最後仍因為經費不足,立面僅完成下半部,上段仍為裸露石片之橫向凹凸帶。

位於波隆那的聖彼得羅尼奧大殿(Basilica di San Petronio),也是僅完成下半部的刨光石材貼附,上部一樣為石片凹凸裸露。據說這座教堂因為規模的龐大,讓當時的主事者宣稱其尺度與華麗,可媲美梵諦岡教廷的聖彼得大教堂,因此惹惱教廷,因而斷絕工程資金的挹注,進而使正立面,甚至平面的一部份均無法完成。

義大利北部維羅納的聖亞納大教堂(Basilica of Saint Anastasia),也缺了立面上部的竣工,僅呈現紅磚凹凸的橫帶。

威尼斯的聖馬庫拉教堂(church of San Marcuola),立面則從未完工。

位於普拉托的聖馬利亞德爾卡切里教堂(Santa Maria delle Carceri),為一座希臘十字形式的教堂,由麥迪奇家族羅倫佐所設立,四向立面中僅西向完成(但因聖殿轉向至北側的關係,西向並非典型的正立面),採用當地的蛇紋石及托斯卡尼的阿爾貝里斯(alberese)石材,讓外觀呈現綠色與灰色兩種色調。

西恩納的聖母忠僕聖殿,其西向正面亦未完成。

我們看看這個僅有「基底」的正立面牆面,可以看到一種橫向凹凸帶的作法,這是義大利教堂牆面構造經常有的方式,其像是鋸齒一樣的表面,目的就是要將日後正式設計的刨光石材牆面貼附在上面,因此以此鋸齒狀的凹凸帶,增加石材貼附接合的穩固性。

這種觀念很像我們在現代裝修工程上的「打毛」(因諧音的關係也稱為「抓貓」),就是將水泥牆壁表面敲打成凹凸坑洞的粗鑿面,以利外飾材料(如石片或砂漿)的貼附。

這種橫向凹凸帶,可用磚塊或石塊砌成,像聖羅倫佐教堂便是用佛羅倫斯當地的Pietraforte砂岩;而剛剛提到的聖亞納大教堂教堂則是用磚塊來構成這個凹凸橫帶。

甚至在古羅馬建築中也可以看到這種建築元件銜接的處理方式,下圖是位於南法亞爾的競技場,其交錯的石塊便是這樣的介面。

法國大教堂通常用整顆石灰岩堆砌立面,所以並沒有這種預留凹凸橫帶的做法,但街屋則有整顆預留石塊以利未來銜接鄰房興建時的接續。

有些教堂其展現美輪美奐的正立面,其實也是延宕到近代才完成的。
位於佛羅倫斯的聖十字教堂(Basilica di Santa Croce,其南側迴廊內有公認第一座文藝復興建築的帕茲禮拜堂),是晚了近五百年才完成其正立面的例子。

這座教堂因埋葬多位義大利名人(如:阿伯提、米開蘭基羅、伽利略、羅西尼等)而被稱為托斯卡尼萬神殿,由建築師阿爾諾福(Arnolfo di Cambio,1240 -1310)設計,但於其逝世後的1385年主體完成時,亦尚無正立面的呈現。
到了15世紀時曾經由西蒙納( Simone del Pollaiolo,1457 - 1508)發展一方案,但因出資者Castello Quaratesi家族希望能在立面上顯示其家族的紋章,而教堂所屬之方濟會並不同意,因此便擱置下來。
慶幸照相機誕生於19世紀中葉,我們可以看到未完成的立面實景,真實記錄了未完成時的模樣,牆面一樣呈現水平的橫向凹凸帶。

1837年由建築師馬塔斯(Nicolò Matas, 1798-1872),仿效阿伯提參酌西恩納大教堂及奧爾維耶托大教堂設計新聖母教堂的立面(具有文藝復興式的美學比例,以及融合哥德形式的山牆),終於在1865年完成。

於立面一側,還能看到註記有馬塔斯名字的牌匾。

設計在正立面的星星,有一說是源自馬塔斯的猶太人身分,因此將此象徵猶太文化的符號載入設計中,但此說法並無證據,因為星星一樣也是基督教文化的一環。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百花大教堂的身上。百花大教堂著名的圓頂(完成於1434年,在建築主體完成之後的半個世紀),並非唯一事後才建成的構成單元,其華麗的正立面其實晚了450年,直到19世紀晚期才在諸多爭議中完工落幕。

百花大教堂的平面同樣是由阿爾諾福設計,而就我們所知的,其龐大的圓頂是由布魯內勒斯基完成,然後其未經修飾的立面則一直拖到1887年經確認由建築師艾米立歐.德.法布里斯(Emilio De Fabris ,1807-1883 )設計後方得以完成。下圖為珍貴的歷史照片,顯示尚未完成的立面狀態。


而其間歷經的爭議是,對於哥德式山牆或是羅馬式山牆的取決及對峙。當時,像前面所提的新聖母教堂與聖十字教堂所採用的哥德式山牆比較受到天主教教會的青睞,但傳統源自羅馬時期的basilica羅馬式山牆,則是較投一般民眾所好。辛苦的建築師於是兩種方案都有所繪製。

因方案的歧見,遴選委員之間已無共識,經過數年對於建築師及方案的遴選,最後由艾米立歐這位建築師獲勝擔任立面設計的任務,但艾米立歐仍面臨這兩種形式的巨大爭議,在努力奔走、協調後仍無法定奪,因此,破天荒的直接在立面上興築了兩種山牆形式,然後讓佛羅倫斯民眾公投,並決定採用羅馬式山牆,最終立面於1887年完工。下圖珍貴的呈現當時十分詭異的左右並存方案。

這種透過民主程序來確認方案的方式,想必是建築師非常無奈的妥協。
另外,因為義大利王國在當時剛統一了亞平寧半島的諸多國家,佛羅倫斯在當時更曾是義大利的首都,因此在這座最重要的大教堂立面上便採用了普拉托蛇紋石、卡拉拉白色大理石以及西恩納紅色大理石三種具有強烈色澤的石材,以呼應義大利國旗的三個顏色。

而經費亦是當時市政府面臨的課題,所幸在當時已非單獨依靠單一家族或是教會提供資金,而是透過各個商業行號贊助,得到充足的經費挹注。
綜觀來看,未完成立面的教堂,大半原因來自經費的受限,少部分來自教會的異議,或與市民無法達成的共識。而這些未完成教堂,必然會希望有朝一日能像聖十字教堂或百花大教堂那樣有完成的一天,畢竟那是一整座城市的榮耀。
舒伯特有未完成交響曲(一般認定為第八號交響曲),僅寫了兩個樂章,第三樂章僅譜寫了9小節,也有一首未完成的弦樂四重奏(編號D703),除了優異的第一樂章外,第二樂章也僅完成40小節。這是一位英年早逝的作曲家令人十分遺憾的事,多麼希望舒伯特能親自完成這些沒有完成的作品。因此,有現代的作曲家運用舒伯特的手法將它完成,像是利文斯頓吉爾哈特 (Livingston Gearhart,1916-1996)便將這首D703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進行了優雅的「推斷」,將它寫作完成。

因此,上述這些未完成的立面,在現今,仍有相關公部門或私部門在努力,看看是否有機會重新賦予其該有的面容,藉由原建物與周遭的色調與韻律,找出融合環境與現代意涵的設計。這必定是非常大的挑戰,就像艾米立歐.德.法布里斯在百花大教堂正立面上所花費的心血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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